四季香樟

四季香樟

01

花含苞、树吐绿，落叶翩翩飞，树木以诗意展示生命的美丽。若方春之气，若方绽之花，幽幽矣，夭夭矣。

立春，草萌动，熏风吹，故乡河岸上的老樟树，吐露新叶，鹅黄的，嫩嫩的，泛着油彩，迎接春光。河水渐渐丰腴，落叶像小船，悠悠然把河岸退往身后。城市街巷，环卫工人时而清扫着落叶，时而仰视樟树，若有所思。他的思考，恐怕跟我小时候一样：樟树到底是以新绿迎接春天，还是用落叶留恋冬日呢？

居所门前，栽五株樟树，东面三株，西面两株。女儿出生那年，恰巧，城市修筑新路，工人不知从何处移栽过来，那时就比人高。如今，女儿参加工作了，樟树高大舒展、枝茂如盖。与樟树作伴的是小叶榕，终年常绿，枝叶扶疏，彼此都有信任度。

小叶榕的枝条密密的，像初学墨竹的新手，见缝插针画竹叶，欲表现生机，气却太满了，反而失去了生气。樟树的枝条疏朗有致，合理地留白，看似随心，实有深意。

每到下雨天，站在窗前，看雨滴与树木爱抚。这是大自然的恋爱，跟人世一样，情深似海，你侬我侬。雨滴落小叶榕上，噼噼啪啪，大珠小珠落青盘，又弹将出去，很是紧促；樟树承接雨滴，滴滴答答，有的雨珠在树冠处却步，有的穿过枝叶，大致的情况是，在树冠处却步的，湿透所有树叶；穿过枝叶的，湿润了枝条、树干，枝条有多少层，就湿润多少层，然后悠然到达地面。小叶榕是情不可耐，到底太过着急；樟树情深意长，每一个动作都写满爱意，温柔以对。邻家姑娘，许是恋爱了，近来成双成对进出，有时也在樟树、小叶榕下的凳子上坐坐，他们在仰视树木的时候，不知有没有看出樟树和小叶榕的异同来。怕是看不见，恋爱男女，眼里、心里只有两个人的世界。

时序在姑娘的衣着中更替，大衣、薄袄、裙装，色彩渐淡，而树木的绿色，却渐次加料，一路向深沉。姑娘的爱情更浓稠了吧？清明前一日，雨，淅淅沥沥，看见她一人打伞在树下，是等人还是目送人，不得而知。这个季节，香樟开花了，淡淡的花香，清晰地进鼻腔、入五腑，层次很清楚，你来我往，彬彬有礼。樟树的小花，开始有点儿淡青色，待花苞将开未开时，才转为白色。这么多小花，密密实实，像一个人，倾其所有，盛装锦衣，为一件大事、有意义的事。

向晚，雨停住了，早春的气息飘在空中，是草香、树叶香的混合，最后过渡到了花香。到底没忍住，出门到香樟树下傻傻地站一站。樟树的枝叶香、花香，外在的呈现，是风淡云轻，而内里的气息，一定是激越无边的，仿佛在上演贝多芬的Ｆ大调第六交响曲。这部交响曲，贝多芬命名为《田园》，年在维也纳首演，他亲自指挥，首演的节目单上，老贝写到：“乡村生活的回忆，写情多于写景”。季节的交响乐，很难区分哪里算情，哪里算景，情与景交融，时常苏醒记忆，心生恋意。见我站在香樟树下，邻家姑娘缓缓走过来，说：“叔叔，季节能够停滞就好了！”我说：“你以恋爱的真诚挽留住呗！”树下的人都笑了。樟树的碎碎白花，还在尽情绽放。不远处的水塘，传来断断续续的蛙鸣。气温渐高，季节的美丽，在嗅觉、听觉、触觉中绽放。

多少花开花谢潮起潮落

也是最美的风景

等多少年以后谁还听说

只为了那一刻的绽放

这是歌曲《绽放》歌词中的一小节，邻家姑娘最近很喜欢哼唱。绽放，对于春天，是节气所至，对于生命和情感，则是情之所至。春天的美好，就在于经过酝酿、铺垫之后，在某一天，突然飙高，抒情绽放，进入一种境界。像人，集齐了懵懂、激情、稳重、冲淡，就是一辈子了，这就是人生。

02

在乡村走累了，坐香樟树下的石凳上，来一次纪念式的早读。读的是美国人的《怎样观察一棵树》。扉页上，印着梭罗的话——“大部分自然现象……是我们毕生无法见到的。我们所能看到的自然之美，只是我们愿意欣赏的那一部分，分差无毫……”人们只能看到自己关心的事物。

在夏天，值得关心的事物，仍然有香樟。小满节气到了，虽然比立夏暖了不少，还是很凉爽。我伸手摘来樟树枝条上长长的细梗，末端，有淡青色的“火柴头”，小小的果苞，生命正在律动。拧开，一股樟脑的香味，味道淡，也很短。香气的浓重、层次，是为季节断句的。如果成熟果实的气味是汉赋，极尽铺排，那么，从孕育果苞，到含苞欲放，再到果实青涩，则是读了俳句读小令，再读一读宋词，不仅是篇幅的变化，句中表达的情感，由淡入浓，渐次深化。

石凳旁的老樟树，老人说有两百多年了，合抱不交，根暴露在一个石坎中，遒劲粗壮，磨损得厉害，大人坐着乘凉，孩童溜滑滑梯，对于他们，都是天堂。看乡村的樟树，最美妙的时段，是在上午九十点钟，太阳高照，乡村通透、静寂，鸡迈着方步，狗在打盹，鸟儿唧唧叫，只有蝉在瞎吵。这样的时空里，有你失去了，寻而不得的宁静、平和、冲淡、通透……。在樟树下行走、站立、静坐，无论哪种状态，周围所有的一切，都可以装兜、入心，变成自己的一部分。树木向天空伸展，心跟着那些树枝、树叶跃跃欲上，与微风一起摇摆。肉身变成了一只鸟，不时在枝条间掠过，上下跳动，空气在流动，鸣叫声在共鸣，树林、草地和岩石都在移动，向着不远处蓝色的地平线……

与树木、大自然相交，从美好的一天开始，渐渐地，升华成自觉，于草木、自然就有了手足情谊，充盈灵魂的，是对大地和云朵的热爱，对树叶和小草的留恋，拥抱太阳底下的美丽——爱默生说：“通常一个美丽的灵魂会居住在一个同样美丽的世界中。”

究竟是美丽留住了时间，还是时空创造着美丽？

呆呆地看着老香樟，它的枝头又像春天时萌发的新叶，鹅黄清新。这是香樟一年中第二波新叶，让人不知身在何时，处在何季。这种跌宕渐进之感，反衬小叶榕的一成不变，呆子一样。这个季节，在香樟树下读“朝气蓬勃”，像动词中嵌入了副词，很来劲。

告别老香樟，回到家门口的香樟树前，邻家姑娘向我招手，“叔叔，有红叶了呢！”仰视舒展的枝条，果然看见枝叶间挂着几片红叶。

“集新绿、苍翠、红叶于一身，你怎么看香樟？”把问题抛给姑娘。

“你有心才看得见！”她答非所问，可是，又是所答即问。

是夜，姑娘跟男友坐在香樟树下。前边一大段，他俩絮絮恋语，浓得世界都是他们的。许久，他们起身离去，姑娘一句“只要你有足够的爱，任何一样东西都可以与你对话”，周遭的人都听得真切。

知道这话的来历，是乔治·华盛顿·卡佛罗与大自然的对话。在夏日，在香樟树下，成为恋语，空气里都是甜甜的糖粉味，让人想恋爱。

对！有足够的心、足够的爱，可以对话一切。

夏夜的香樟树下，如果举办诗歌朗诵会，我会选择朗诵布莱克·埃尔克的小诗：

当人们意识到自身与宇宙万物和谐统一，

认识到宇宙的中心蕴藏着巨大的

精神世界的时候，

就能体悟到，平静最重要是来自人的灵魂。

这个中心无处不在，

它就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。

香樟树下，香樟周围，都是香樟的香氛，夏夜风景，因香樟而美丽。美丽，种进了心中。但愿这样一年一年下来，属于我的美丽时刻越来越多，终有一天，富甲天下。

03

香樟舒展地站在路旁，树梢新叶簇簇，油亮枣红，时间是在处暑日。香樟第三次萌动新叶。

处暑，出暑的意思。气温要渐渐离开炎热了。新叶萌动，为季候的过渡，铺垫新意。

整个夏季，就没怎么炎热过，每天都下雨，野草喝足了水，疯长。那些青，那些绿，一个个像动词，在田园跃动。香樟的树皮，可以沁出水来，沟壑似乎平整了许多，泛着青色，苔藓爬上了树干，石韦在树干上长出了嫩叶，蚂蚁爬上爬下，水分足，蚂蚁也长个，眼睛瞪得大大的，看它的样子，似乎闻到了什么，又不真切，急于想弄清楚。

水分来帮忙，平日里似有若无的香樟的樟脑香味，从树叶、树枝、树干析出来，人闻到了，蚂蚁闻到了，鸟儿也闻到了，大家都默不作声。从树上析出的樟脑香，难得闻一次，水润的空气是介质，传导着香气。在这样的香氛中，可以什么都不做，什么都不想，发发呆就好。如果晚上微醺，到香樟林下漫步，酒香、樟脑香混合，爱的滋味更悠长。

雨终于歇了，继续在香樟树下看风景。香樟继续着新陈代谢，枣红的新叶长出来，落叶在飘舞，枝叶间红叶增多了不少，那些青果，经过季节变换，已经乌黑铮亮，像小铃铛，在枝叶间闪烁。落在林荫下的果子，是季节更迭掉下的惊艳。季节在变，人在变，植物也经历着春生、夏长、秋收。

难得晴了一整个上午，淡淡浮云，天空湛蓝，阳光从空中泼洒下来，透过树梢，过了一筛又一筛，细长的光柱打到地面，撒了一地碎银；往树上看，光柱又是五光十色的，迷幻、炫目。啊！难逢难遇的“耶稣光”。这个时候仰头，绿色、光柱、蓝天，精妙组合，一幅大写意作品，在秋天的时光中绽放。

唤来邻家女孩，她手舞足蹈，乱了节奏，陶醉在光影之中。提醒她，该叫男朋友一起来分享。她这才如梦方醒，稳了稳节奏，叫朋友快来快来。

看过“耶稣光”后，邻家女孩的情绪一直高昂，他俩在香樟树下坐得更勤了。他们的爱情也要炫目了，在紧张地张罗着婚期大事。

他们的大事之一，是在乡村的矮矮山丘，种下一株香樟。这里曾有一株香樟，四百年的老香樟。年载久远，树身空洞后，仅靠大拇指厚度的树皮支撑了四年，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夏日，轰然倒下。他们的爱情，经香樟树下日子的芬芳，根系发达，枝繁叶茂。他们记得脚下的土地，记得香樟。种香樟的日子，他们选在寒露，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，能够白头的爱情，人生的追求啊！

04

立冬。阴。18℃。

香樟苍翠，巷子的风，鬼哭狼嚎。香樟的黑果子挂在树梢，一颗、两颗、三颗，风吹掉地上，它们在细数流年。流年是生命的流水，把琐琐碎碎流走，回过头，留在记忆中的，还是那些缤纷过后的知足。

立冬过后十天。雨。14℃。

在香樟树下遇见邻家姑娘，她蜜月旅游回家，一脸喜悦，说到底，是欢喜、满足。香樟沉稳如昨。

小雪。晴。18℃。

香樟树下，有一只蝉的尸体，天太凉了，伏在蝉身上的蚂蚁只有孤零零的三只，瘦骨嶙峋。蝉和蚂蚁，是生命，它们与植物荣辱与共，共同走过一段段时光。上学的孩子，路过香樟树，他们捡拾香樟的叶子，覆盖在蝉身上。蝉的美妙音乐，孩子记得真切。

小雪后八天。晴。15℃。

街上，都穿厚袄子。园林工人提桶，沿着小路给树刷石灰水，树的周身，白了脸。冬天的树，白起脸来抵御虫害。早在立冬就该刷的漆，今年晚了许多时日。雨水多，香樟滋润，园林工人看香樟年轻，把规定动作往后推了推。胶着的日子，缠绕住轻重缓急，多少事，总是分不清、记不住。

大雪。阴转晴。14℃。

忽报，云台山有雹子。云台山海拔不过八百多，14℃，就下雹子。云台山上，从没有见过香樟，都是些水杉、侧柏之类的乔木。还说，森林警察巡山，嗅到香樟香气，顺藤摸瓜，逮住了偷盗香樟的毛贼。深山盗伐，树藏在山里，以为疏而不漏。香气袅袅，不用诉说，世人皆识。香樟固守着本分，香气析出，除了真，还是真。香樟的叶子还是真真的绿油油。

大雪过后是小寒、大寒，这些天一直很冷，十三四度的天气，阴阴的。山苍子吐蕊，猪秧秧、鹅肠草、土大黄在枯索荒芜中吐绿，为春天探路。香樟飘落叶子，新芽萌动。新绿、落叶，好像左右手的分工，同时默契进行。香樟博爱，为自己升温，替他人取暖。

大寒之后春节来临，香樟新芽渐长，以鹅黄开启了新征程。香樟一年，人间增岁，在植物与人，人与植物的每一段温暖相惜中，每一个生活疙瘩，都能顺利和解。

邻家姑娘春节致信：“叔叔，香樟的光影太好看了，难于忘记。听说见识植物越多，人会越幸福。我们去昆明过年，那里植物多，我们就多走走了。”

是，昆明的植物具多样性。把日子附在植物上，即使是载浮载沉，也要载歌载舞，把日子过得舒缓从容，无边自在。

图片摄影蔡春燕、李乐明

本文编辑：佚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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